我曾認為,我抓住了希望的光。

當「父親」向我伸出那佈滿皺摺與辛勤勞動而結繭的手時,我彷彿從那看似慈祥的面孔之後看到了光。父親的手是溫暖的、有生命力的,與我這種總被稱作活死人的人不一樣,我彷彿能感受到他脈搏的鼓動。

——原來,活著是這樣的感覺嗎?

胸口內的嘭咚聲似乎在加重,但與那無數個夜晚不同,那個聲音不再像是宛如臨終前的細碎呢喃、也不再像是生命威脅一般的高昂與疼痛。胸腔的鼓動彷彿是在訴說終於迎來了新生。

於是我的眼前模糊了,水滴從臉龐滑下。就像新生命問世時的啼哭,可我不敢發出聲音,因為曾經那尚未有意識、還是滿身血糊的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消逝。母親——您很痛苦嗎?對不起,是我的誕生讓您受到這麼多的苦難。而每當我試圖像個正常孩子一般哭鬧時,那對我充滿仇恨的手便會揮下,哭聲卡在喉嚨中、胸腔抗議著讓自己疼痛至窒息。

一陣疼痛令我回過神,從下唇迸發的鐵鏽味佔據了口腔,痛苦使眼淚不斷冒出,父親為我擦拭了淚水與血液,那雙溫暖的手撫摸著我的頭頂,但他並未安慰或是出任何聲音。我只是透過那堪堪正常的那隻眼,注視著父親和藹的眼中那潭深不見底的湖水。

直到不知多少年後,我才能理解那雙手帶給我頭頂上的溫度代表著什麼。是掌控、是教導、是保護,也是獨屬父親的溫和。父親是充滿矛盾的人,他是嚴厲、心機深沉的人,但也是自信、滿懷善意的人。

父親時常將他那雙大手放在我的肩頭,說我是繼承他所擁有的一切的接班人,所以必須是足夠優秀、能夠承擔得起重擔的——於是那些聖書、教典、甚至是前人所留下來的語錄,都疊在了我的書桌之上。無論那上頭的字是多麼的晦澀難懂,我都得像吃自己不喜歡的菜色一樣艱難地吞下去。

直至我成長至足夠能承下這重擔的年紀,他親自為我披上教會的披肩與聖帶。我看到父親與許多年前相比增添了不少風霜的面龐,他將我身上那閃著光的金屬鍊子拉起,湊到他眼前看著。父親如今那猶如死水一般的眼瞳閃起光亮、卻又黯淡了下來。

「孩子,你要記得,規章與鎖鏈是束縛。而你本該是自由的。」

他說完這些無厘頭的話便長嘆著,像是在哀嘆或婉惜,又或者是懺悔——父親複雜的情緒我無法解讀出來,但這好像是對我身穿的職服發出的。若規章是束縛、那為何父親要我熟記那些規章?若鎖鏈是束縛、那為什麼父親會親手為我穿上這衣缽?

父親身上的金鍊缺乏保養,如今就像父親本人一樣,因沾染上風霜而黯淡。父親也同樣是被授予這份「榮譽」,被培養者套上了那枷鎖。可他既然知道這綁住了自由飛翔的鳥兒,那他為何要束縛自己呢?

這個問題,即便是父親離世後我都無法理解。

而時至今日,我就像父親當年一樣,對著許多人伸出這雙手——可以拯救人於水火、助人脫離這黑暗困境中的手。父親燃著生命的火光給予我救贖,而我為回報他而為他人點燃燈火。那些曾經與我有同樣處境的人們,悲傷的、對現狀憤恨的,他們便可依循著火光探尋前方的路。我並不為了什麼,不像是父親為了尋找接班人、也不像有些只是為了詐領補助金而裝作善良的偽善者。

可面對身上衣裝時內心總有矛盾感,宛如穿上後自己便不再是自己——是那個費里托爾地區的管理者、是那個受人尊敬的萊德牧師,但不是萊德•本內特。穿上那件聖衣便無法再真心地笑、說真實的話、做自己想做的事。「他」永遠是那位總是面帶笑容的溫和牧師,無人會想到「他」也會在黑暗的房間角落哭泣,彷彿「他」生來就應當承受他人的情緒一般。

可是我能怎麼辦呢?鎖鏈與規章是束縛,但卻只有束縛加身時自己才是擁有信任與名望的存在,權力在身才有資格與餘力去救贖。剝離了這層身份,又有誰願意信任我呢?我又有什麼能力去拯救他人呢?

就像父親,他是否也自我懷疑過?他是否也是敏感的、會為了他人而悲傷的人?我所理解的父親,從來只是那副滄桑但堅強的樣子,他似乎沒有真心愛過誰,無論是我、教會的其他人、民眾,以及他自己,但卻又表現的像是愛著眾生一般。我無法看見父親脫下衣裝後真實的面貌,明明是身邊最親密的人,卻無法坦承。直至死亡、那雙混沌的雙眼閉上時,他也未曾坦露過真實的一面。